有一天，我在電信局大廳排隊繳納電話費，有一個窗口發生了爭吵。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怒氣沖沖地突然嚷起來。我聽不清她說了些什么，只知道她是發怒了，我看到她憤怒的面孔。她向玻璃隔斷后面的營業員急匆匆地說著，手在比畫著，在揮發著怒氣。她的一切的動作，一切的語言，沒有一點兒的掩飾。在這個中年婦女的身上，或者說，在這個幾十年前曾經是一個少女的女人的身上，在幾十年后的這一時刻里，這一切看起來竟是這樣的自然。
我在這里提到了她曾經是一個少女這個屬于生命歷史的事實。這個事實，至今還應該殘存在她的容貌里，置放在私人相簿里，保留在她中學同學的記憶里，掩埋在她自己的內心深處。這個事實曾經與羞澀與矜持在一起，曾經與莫名的怯生、慌亂和驚異在一起。還有某種獨有的安靜。清澈目光里更多的是湖水一樣的安靜，與之同時安靜的還有腳步、手勢和聲音。或許，這就是生命尚未進入社會生活時所具有的安靜。面對這種安靜，甚至這個世界都曾經感到過不好意思。而如今，這一些在她身上已經蕩然無存了。
那樣一個美好的事實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被剝蝕的？又是在什么地方開始的？究其本源應當知道的是，到底是一種什么力量一點一點地粉碎了它？不，不能說是粉碎。準確地說是雕刻。是有一種東西在悠長的時光里雕刻著它，把一些事實雕刻成了另外一些事實。
我注視著這個女人的臉。我只能看到她臉的側面。那柔和的輪廓，透過粉脂，依然能讓人設想出她少女時曾有的神采。我在想，像這個女人的這種情緒發泄幾乎在我們身上都發生過。不止一次，是有許多次，記不清有多少次。這根本算不了什么，還有比這更嚴重的。那常常要涉及到靈魂的透明與曖昧，個性行為特征的保留與泯滅，信念和理想的固守與拋棄，愛的熾熱與喪失，恨的激情與冷漠，還有人性、尊嚴、道德、良知面對種種事物所確立的某種狀態———在這些時候，你的選擇，你的表達就不只是瞬間的個人情緒，那是一個人在向世界展示他那布滿了刻痕的心。
此刻，如果你回想你少年時的模樣，你會發現，那個少年已經是完全不同于你的另外一個人。他一直停留在那段時光里，停留在那個遙遠的地方，他沒有隨你起步同行。你是否想過，生活怎么讓自己變成了今天這個樣子？你曾經遇到過些什么？你都經歷了些什么？是一些怎樣的經歷雕刻著你，最終改變了你的神情你的聲音你的姿態你的心靈。
我終于找到了這個可以用來指稱的詞兒：經歷。是的，是經歷在雕刻。經歷雕刻了我們每一個人，改變了我們每一個人。那些浸透著酸甜苦辣的經歷像是一把刻刀。歲月用這把刀，不動聲色地將一個單純安靜的少年慢慢地雕刻成一個屬血氣的人。
這樣的事情一直在發生，每日每時都在發生：在大街上，在教室里，在媒體發出聲音的時候；在行政部門的大樓里，在法庭的門口；在超級市場，在售票處，在交易談判桌前；在所有辦公場所，在一切公共場合；在我們各自的家中———我們常常說是時間改變了一個人。我們忽略了時間所走過的一些地方，我們忽略了時間所承載的一些東西。應該說是某一些東西在某一些時日某一些地方雕刻了從中穿行的這個人，改變了這個人。
置身于人生，置身于不期而至的貧困生活，置身于龐大的人群、社會和組織，置身于大海一般不止息的運動；置身于幾近無望的等待———面對蒙騙愚弄和逼迫，面對故意的誤解和有意的踐踏；面對被剝奪被毀棄被空空拋擲的青春年華；面對父親死去而不能送葬的永久傷痛———命運注定了這就是一些人所要經歷的。從那樣一段人生到那段人生中的每一個日子，每一個生活事件，你會感到那把刻刀的尖銳。它正在把你生命中某些寶貴的東西一點一點地剔除掉。也許，今天，你的人生經歷不是這樣。你正置身于洶涌而來的社會財富之中，另一種價值的誘惑淹沒了現實與歷史相交接的腳印；幸福和歡樂完全歸于身體所有，許多人只相信那些能夠看得見的東西；思想和藝術也學會了搔首弄姿，清晨出門，夜晚你就找不到回家的路———生活的刀鋒隱伏在安逸與調笑的深處，你難以看到它的寒冷。
無論是什么樣的經歷，都不會讓一個少年入場，如果他進入，他會死去，或者只有哭泣。無情的經歷不相信眼淚，它只相信堅硬的生命。由個體自由成長轉入抗拒或者順應外部世界這樣一種生命經歷無疑就貫穿于我們的種種經歷之中。也許，被經歷改變了的我已經看不清我的經歷我的改變。可是，我卻能看清我看著他們長大的我的兒子的生命過程。我看得很清楚：泉水流進了小溪，小溪已經進入河流，河流正在奔向大海。我知道，我是兒子經歷的一部分，而我又是大海的一部分。對此，我又能說些什么呢？
是的，你會有許多艱難的經歷。可是，在超乎于所有經歷之上的還有你靈魂的經歷；在種種經歷中，你會有各種不同的面對，可有一種面對你每一次都會遇到，那就是面對你生命的尊嚴。這樣，在經歷外部生活的同時，你必定要經歷你的內心世界。你經歷的是你自己的心。你要保守這顆心，勝過保守一切。不要讓這個覬覦著你的世界雕刻了它。有這樣的一些人，是為數不多的一些人，他們歷盡劫難，遭遇坎坷。漫長的經歷的確改變了他們，不僅僅是容貌、身體，還有個性、感情、思維———可有一樣東西始終沒有變，那就是他們的靈魂他們的心。經歷在他們那里成了高貴靈魂的見證，而不是喪失人格尊嚴的借口。對這樣的人，我曾經有所接近。如今，他們大多已經成為老人。他們神情淡泊，聲音從容，姿態謙卑，心境純凈。在這樣一顆赤子之心面前我會沉靜下來，聽他們講他們的少年，講他們非凡的經歷。我看到坐在我面前這個白發蒼蒼的安靜的老人就是那個少年。
這就是我要說的。在這里，我把這些話先對我自己說出。每天早晨，我照鏡子，我都會看到鏡子里這張被經歷雕刻了的臉，這張臉已經沒有了少年時的一絲痕跡。我能說出這張臉的哪些部分是被一些怎樣的經歷改變的，我還能分辨出被我自己雕刻了的那一部分。這是我在經歷我的心的時候被雕刻成的。是我的心在經歷某些生活時對它雕刻的。很多時候，是我自己雕刻了我的靈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