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1月27日是納粹德國在二戰期間修建的最大集中營———奧斯威辛集中營解放60周年紀念日,波蘭及其他很多地方將舉行隆重的紀念活動。記者一直計劃采訪一位仍健在的集中營幸存者。波蘭奧斯威辛集中營解放60周年紀念活動秘書長普舍烏尼科先生知道后十分熱情,
向我推薦了阿爾賓。我打電話過去,聽說中國記者采訪,阿爾賓先生當時就答應了我的要求。不久前的一個下午,他準時來到了記者辦公室。

1月12日,一名游客在波蘭奧斯威辛集中營參觀
阿爾賓先生今年已82歲高齡,約1.75米的個頭。頭發已經灰白,藍色的眼睛因為年老有些混濁,但透露出來的是歷經滄桑后的安詳。一見面,我就被他的真誠和善良打動了。
阿爾賓有傳奇般的人生。阿爾賓及其哥哥和母親是最早一批奧斯威辛集中營的囚犯,他又是集中營幾百萬囚犯中僅有的300多位成功越獄者之一。我把采訪計劃告訴了他,并相約和他一道重返奧斯威辛,聽他追憶塵封已久的往事。
奧斯威辛集中營解放60周年紀念日前夕,記者與奧斯威辛集中營幸存者阿爾賓一道重返奧斯威辛,聽他追憶塵封已久的往事……
平靜重游“故地”

波蘭將于1月27日舉行納粹奧斯威辛集中營解放60周年紀念活動。奧斯威辛集中營是二戰期間納粹德國在歐洲修建的最大的集中營,1940年至1945年期間,共有110萬人在這里被德國法西斯所害。1945年1月27日,蘇聯紅軍解放了奧斯威辛集中營,包括130名兒童在內共7000名幸存者獲救。
2005年年初,波蘭經歷著罕見的暖冬,天空蔚藍。阿爾賓坐在我的車上在波蘭南部貧瘠的丘陵地帶疾駛,前方是奧斯威辛。
奧斯威辛位于克拉科夫以西約60公里處,車到集中營門口剛一停下,奧斯威辛集中營國家博物館館長、阿爾賓的老朋友弗魯布萊夫斯基就來迎接我們。
阿爾賓說,1940年6月14日是他永生不會忘記的日子。一列悶罐車拉著幾百名囚犯從波蘭南部的塔爾諾夫監獄到達奧斯威辛。火車途經克拉科夫時,站臺上的廣播突然中止了音樂,一個德語聲音說:“請注意、請注意,我們的軍隊今天占領了巴黎。”一路上滿目瘡痍,包括奧斯威辛在內的地名都已被改成德文。
文件記載證實,阿爾賓說的這批囚犯共有758人。阿爾賓是政治犯。德國占領波蘭后,波蘭流亡政府撤退到羅馬尼亞,號召年輕人繞道南歐經地中海到法國集結抵抗。家在克拉科夫的阿爾賓和他哥哥向南剛一進入斯洛伐克,就被逮捕了。阿爾賓到達集中營后,被編為118號,他的同胞哥哥編號是116號,從這一刻起囚犯就無權再使用自己的名字了。

一輛通往奧斯威辛--比克瑙集中營的火車,車上載滿猶太人。(1944年夏天)
“勞動才能自由”,當年集中營大門門楣上用德文寫的幾個字至今還在。阿爾賓一到集中營被關在3號樓。1號樓到3號樓是奧斯威辛集中營最早的囚室。起初只是平房,后來因為囚犯多起來,住不下才往上又加了兩層。在地下室,阿爾賓先生對我說,當年很多囚犯先被帶到這里集中再押送到毒氣室。地下室的窗戶很小,難以呼吸,身體不好的囚犯往往在這里就窒息死去了。
幾十年的歲月已經能令阿爾賓平靜面對集中營的遺跡。10號樓是絕育試驗樓。蘇聯紅軍解放奧斯威辛集中營時,在11號樓發現了大量尸體,這個樓被稱為“死亡樓”。
10號樓和11號樓之間被一道墻堵死,當年黨衛軍在這里隨意槍殺囚犯,這堵墻被稱為“死亡之墻”。我們從16和17號樓前矗立著的陰森的絞首架旁走過,阿爾賓說,當時我們幾乎天天都能聽到或親眼看到囚犯被殺害。
在奧斯威辛只有身強力壯的人才能活下去,進了21號樓的“醫院”就等于宣判死亡。阿爾賓一次發燒被送進這里,當醫生的囚友緊急處理了一下就把他趕了出來,才免去了他的一死。

1944年春季,不知道因何緣故,黨衛隊軍士伯恩哈德.瓦爾特竟然得到允許,拍下了一火車匈牙利猶太人正被送往奧斯威辛的“白樺林”毒氣室的情景。
逃出人間地獄
由于阿爾賓會說德語,1943年被調到廚房干苦役。廚房位于集中營外,看守松了許多。當聽說納粹為了粉碎囚犯日益有組織的秘密活動準備把他們送往其它集中營時,阿爾賓加緊了行動。他設法從猶太囚犯那里搞到了一些德國馬克,又儲備了一些食物。
1943年2月27日,氣溫零下10度。夜晚,在廚房干活的5個囚友突然逃跑了。這使阿爾賓和他的朋友弗蘭內克緊張起來。他們知道黨衛軍立刻會向他們施以瘋狂報復,必須立即果斷作出決定。于是兩人一起溜出廚房,越過了集中營外冰冷的蘇瓦河。等到集中營黨衛軍發現他們并組織火力阻截時,他們已經到達河對岸,穿著白大褂消失在皚皚白雪中。
阿爾賓先生當年的照片和在集中營時的證件陳列在15號樓的波蘭囚犯展品陳列室內。62年后的今天,這位82歲的老人用手指著照片上方的文字說明一字一句的念道:當年在奧斯威辛集中營逃跑成功的囚犯大多都是波蘭人,逃跑被抓回后要處以死刑。抓回后被殺害的囚犯照片赫然在目。
阿爾賓從集中營逃到克拉科夫兩個月后就參加了波蘭國家軍,投身到抗擊德國法西斯的隊伍中。由于他的逃亡,他的母親從克拉科夫家中被蓋世太保抓到了奧斯威辛。幸運的是近兩年后,奧斯威辛解放,他的母親和哥哥都活著走出了這座人間地獄。追捕阿爾賓先生的通緝令戰后在奧斯威辛集中營檔案室里被找到,黨衛軍還沒有來得及銷毀。
據史料記載,1940年6月至1945年1月,有700多名囚犯從奧斯威辛逃 亡,其中僅有300多人成功,共有110萬人被害。
二戰后,阿爾賓進入了克拉科夫工學院航空系學習,畢業后到波蘭一家大型進出口公司工作。工作期間他不愿意和當年奧斯威辛的幸存囚友聯系,他說,這會使他很傷感。他有時甚至還會夢到自己還在集中營中。但阿爾賓和幾名當年逃亡的囚友見過面,大家不勝感慨。
晚年生活儉樸
在華沙,甚至整個波蘭,隨處都能看到紀念二戰的紀念碑或者遺跡。華沙有一座著名的猶太人隔離區紀念碑,30多年前,德國當時的總理勃蘭特在此下跪請求波蘭人民寬恕的舉動震動了波蘭。
阿爾賓的家就離紀念碑不遠。
這是一棟再普通不過的樓房。乘老式電梯搖晃著到達三樓,右側便是阿爾賓先生的家。單元房和中國的老式樓房布局差不多,屬于三居不帶廳的那種。
阿爾賓第一次帶我去他家時,似乎很隨便,沒有先要跟家里什么人打招呼的意思,我不禁問了一句:您一個人嗎?他黯然神傷地說:“妻子一年前去世了。”他很愿意講他的家庭。經常柔和地講起他的妻子,仿佛她未曾遠去,不久就要歸來,語氣是那樣的感人。
他家里所有的家具和擺設都很陳舊。當作客廳的一間掛了兩幅大油畫,一幅人物畫,畫的是他夫人穿著職業的法官袍,面容清瘦,目光柔和。另一幅是奧斯威辛的風景畫:看不見集中營的蹤影,但見藍天白云下,蘇瓦河隨著起伏的丘陵靜靜地流淌。臥室也很簡單,一張桌子,一排矮書柜,阿爾賓就睡在一張拖出來當床的兩用沙發上。看起來,他的生活和中國的退休老人很相似————簡單、儉樸。
阿爾賓的生活并不拮據。德國政府曾經賠償過他1.5萬馬克。波蘭政府每月給奧斯威辛集中營幸存者500茲羅提(1美元約合3茲羅提)撫恤金,再加上退休金,他的收入高于一般的老人。
從奧斯威辛回來后我第二次到他家。我們在客廳的餐桌邊坐下,邊喝茶邊聊天。他喜歡吃一種很油膩的蛋糕。阿爾賓先生把他保存的歷史文物全部拿給我看。其中有他在集中營時寫給家人的信件。信是填在集中營黨衛軍統一印刷的表格里,經審查才寄出來的,內容一律只準寫好不能寫壞。此外還有當時集中營發的一些個人證件和他年輕時的一張照片。照片是阿爾賓從集中營逃到克拉科夫后走在大街上照的,年輕時的他,昂首挺胸、意氣風發。這張照片成了他在戰后寫的《通緝令———我從奧斯威辛集中營逃跑和地下斗爭經歷》一書的封面。
退休以后,阿爾賓先生投身到奧斯威辛愛國主義和民族精神的教育活動中。他擔任過波蘭關愛奧斯威辛集中營幸存者委員會主席,現在年事已高,改為榮譽主席,但還掛著國際奧斯威辛集中營委員會副主席的頭銜。他說,這些活動使他的晚年生活有了極大的慰藉。
近日,阿爾賓先生要到紐約參加在聯合國大廈舉辦的奧斯威辛集中營解放60周年紀念展,又要到柏林出席紀念活動,最后回到奧斯威辛,參加1月27日波蘭舉行的全國紀念儀式。
作為第一位采訪他的中國記者,臨別時,阿爾賓先生把他寫的書送給我。他在書的扉頁上寫了兩句話,一句話是給我的:邵進先生,紀念我們共同前往奧斯威辛集中營。第二句話是通過我轉達給中國讀者的:向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同樣遭受了戰爭和侵略苦難的中國人民致敬。
責任編輯:屠筱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