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省會城市集體落選“全國文明城市”評選的典型,長沙的教訓在某種意義上也是中國城市建設積弊的縮影。
自9月5日長沙落榜“全國文明城市”評選以來,長沙市長譚仲池一直在經受文明問題的煎熬。
在首屆“全國文明城市”評選活動中,事前的志在必得和意外落選給市民們帶來的心理反差,讓這位以文
化人著稱的市長尷尬不已。
或許是作為一種心理補償,落選“文明城市”之后,長沙再次集中發力,欲奪全國“園林城市”稱號。10月底,該市以高規格接待了來自建設部的國家園林城市考評專家組。來自長沙市政府辦公廳的內部消息說,從10月30日專家組離開后,市政府領導正在“忐忑不安地等待”建設部的最終評選結果。
“這幾年來,從硬件到軟件,我們長沙市確實下了大力氣,為的就是讓長沙以嶄新的面貌出現在國人面前。從普通市民到市長,乃至省里的主要領導,都為長沙的‘出人頭地’憋足了氣。正因為這樣,落選文明城市對我們的打擊很大。現在看來,文明城市的創建,真的不是一朝一夕工夫能完成的,很多事情還得慢慢來。”長沙市政府辦公廳一位官員對《公益時報》記者說。
意 外
2005年9月5日,中央精神文明建設指導委員會通過新華社公布了擬表彰的“全國文明城市(區)”創建工作先進單位的名單,此前志在必得的長沙市沒有出現在名單之列。
任何一個有常識的長沙市民都明白,這意味著長沙市至少和本次“全國文明城市”評選徹底絕緣。回憶起長沙市領導得知落榜消息那一刻時的情景,市政府一位官員描述說:“大家的神態,就像當年中國申奧小組在結果發布現場得知落榜消息后的樣子。”
正如市政府辦公廳那位官員所言,為了爭創“全國文明城市”,長沙市沒少花工夫。從市政設施建設等硬件基礎到軟環境的提高,長沙市來了一場不折不扣的“全民動員”。光是2005年7月和8月,全市各級就為此召開過不下數百次專題會議。
“那一陣,我們居委會領導嘴巴里天天念叨的事情就是爭創文明城市。”住在河西岳麓山腳下的市民周大爺告訴《公益時報》,“但從9月5日以后,就再也不見這些干部說文明城市的事情了,后來我們才知道是落選了。”
事實上,在全國范圍內而言,不止是長沙市民在那一段時間感受到了落選的沮喪,包括廣州、南京、杭州等在內,事前參與競爭“全國文明城市”的單位,所有的省會城市無一例外地全部落選。提起這一事實,中央文明委一位官員承認,“這的確有些意外。”
“為什么出現了如此大的意外,這一方面說明這次評選動了真格,它不以城市的經濟實力高低和大小作為衡量標準,另一方面也說明,我國省會城市的軟環境建設工作,已經出現了某些偏差,這才是值得警惕之處。”一位名為“天涯孤鳥”的網友在搜狐網留言道。
表里之間
按照中央文明委的安排,2005年“全國文明城市(區)”表彰經歷了自愿申報、組織測評、擇優推薦、媒體公示和最終揭曉等程序。此前,該委公布了全國文明城市的評選標準——《全國文明城市測評標準(試行)》。按照此標準,“全國文明城市”應當符合如下要求:
1、組織領導堅強有力,創建工作機制健全;2、思想教育深入細致,道德建設扎實有效;3、創建活動蓬勃開展,人民群眾廣泛參與;4、黨政機關廉潔高效,社會風氣健康向上;5、科教文衛體穩步發展,社會事業全面進步;6、社會治安良好,社會秩序井然;7、基礎設施較為完善,生態環境優良;8、經濟持續快速健康發展,居民生活水平穩步提高。
“看得出來,這一標準最看重的,不單純是經濟發展水平的高低,也不是城市基礎建設的水平,而是一種內在的素質標準。”中央文明委的那位官員說。
正是這種內在的素質標準,讓長沙市和其他一些省會城市落選“全國文明城市”。
去過長沙的人都知道,從外表上看去,現在的長沙已非10年之前的長沙能比——寬闊的馬路、閃亮的燈光、如織的人流和車流、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加上越來越多的綠化帶,長沙已經初具現代大都市的外在規模。
有關統計資料表明,近5年來,長沙市為提高城市形象,在包括道路在內的市政建設等方面,已經投入數十億元。芙蓉路、瀟湘大道、長沙大道、湘江大道等城市主干道的建設水平,甚至已經超過了全國的多數大城市。
“但問題是,比起硬件建設的速度,長沙的軟環境上升太慢。”居住在湖南省政府二院里的一位趙姓官員認為,長沙官員的積弊和長沙市民的諸多陋習,是長沙文明素質低下的重要原因。
另一位市民的觀點或許有些偏激,在他看來,長沙這幾年來建設“所謂的娛樂大本營”,讓“流傳久遠的湖湘文化喪失怠盡”,“低俗的文化思潮取代了盛極一時的傳統文明,使長沙越來越俗氣,越來越成為一個低級娛樂的場所。”
“無論如何,長沙的不文明現象是有目共睹的,這也正是它落選全國文明城市的原因,我們必須正視這些原因。”湖南省教育廳一位官員說。
細節
對于北京市某知名投資公司的業務經理李先生來說,最煩惱的差事之一,莫過于去長沙出差。
這位出生于湖南省雙峰縣的經濟學碩士告訴《公益時報》記者,因為業務關系,他幾乎每月要去長沙出差,但每次出差,他“都能在長沙碰上煩心的事”。
首先是火車站的服務態度。從售票員的白眼,到車站廣場地區小商販的欺詐,再到車站值班員的呵斥,李先生每次到達或者離開長沙車站,就感覺“似乎回到了上世紀80年代”。
同樣是窗口行業,長沙出租車和長沙公交車的文明程度,也讓李先生大跌眼鏡。“拒載、繞路、價格欺詐、闖紅燈,這對于長沙的出租車來說是太正常不過的事情。”
李告訴記者,大約在今年8、9月間,長沙市對出租車進行價格調整,起步價從過去的8月調整到3元,因為來不及統一換計價表,有的司機用過去的表,但按照新價格計價。可在那一段時間里,李先生經常碰到的情形是,只要自己不吭聲,司機就會指著老表,按過去的標準收取高價。
在搭乘公交車的時候,最讓李頭疼的莫過于司機和售票員的滿口長沙方言。“我雖然是湖南人,但我的確聽不懂那些含混不清的長沙方言。”
“方言問題可以說是長沙文明建設中的一個大問題”,湖南省教育廳那位官員告訴記者,不僅是公交系統的員工,甚至省、市一級政府的官員,多數都愛用長沙方言,這讓很多外地來長辦事的人非常苦惱。
湖南師范大學中文系一位不愿意披露姓名的語言專家認為,相比普通話而言,“長沙方言的語調和某些音節,很容易讓那些非長沙方言使用者聽起來產生某些誤會,這種誤會就是感覺說話者不耐煩。”
讓李先生感到不習慣的城市細節還有很多,電梯里、甚至是五星級賓館的電梯里經常有人抽煙和隨地吐痰,司機和行人普遍不愛遵守交通規則,闖紅燈、加塞、橫穿馬路、亂停亂放等不文明的交通行為隨處可見。
提到吸煙現象,一個細節令記者印象深刻。在2005年9月初長沙市政府的某次高規則新聞發布會上,出席這次會議的長沙市委某副書記當著數十名中央和省、市媒體記者的面,在主席臺上旁若無人地抽起了煙。看到這種現象,一位記者在臺下嘀咕著:“領導帶頭違規,長沙哪會文明。”
嚼檳榔是長沙一個與其他城市不同的消費習慣。在這里,檳榔被當作一種類似于煙的閑暇消費品。市民們有事沒事就往嘴里塞一顆檳榔。李先生說:“讓人難受的是對方一邊嚼檳榔一邊和你談事,嚼完了隨后一吐,因此長沙市街頭路面隨處可見那種黃黃的檳榔渣。”
“娛樂基地”的負面效應
湖南地區最為暢銷的《瀟湘晨報》記者謝先生說,大約從10年之前開始,以湖南衛視的改革和興起為標志,長沙日漸成為全國亞洲地區有名的娛樂城。
“《玫瑰之約》、《快樂大本營》等節目的推出和打響,不僅讓湖南衛視以娛樂為特色崛起于全國各大電視臺,也從某種程度上改變了長沙的城市心態”,謝先生告訴《公益時報》,在湖南衛視的帶動下,長沙的娛樂產業如日中天,一個典型的現象就是長沙的“演藝類歌廳”生意火爆,它不僅吸引了來自本省的觀眾,更在全國旅游界聲名大噪。
直到2005年的“超級女生”現象發生,長沙市以電視娛樂帶動的娛樂消費產業發展到了極至。“到長沙去,到長沙去!”這是北京某旅行社在街頭小廣告中發出的口號。
“長沙的娛樂產業發展到現在,從某種程度已經走形,它或深或淺地打下了色情的烙印。”為了驗證中南大學一位倫理學研究專家的這個觀點,記者曾于2005年8月親自體驗了一回長沙娛樂產業的勁爆程度和“顏色”。
在位于該市解放路的一家著名演藝廳,上千人圍著一個中心舞臺起著哄。舞臺中央,不是人們常見的那種女士的比基尼,而是一個年輕的男士在扭動腰肢。伴隨著主持人充滿色情意味的調侃語,舞男在臺下男男女女的哄笑和鼓動下,做著各種猥褻性動作。娛樂高潮處,一位30歲左右的女性觀眾登上舞臺,當眾將手伸進舞男那窄得已經不能再窄的三角褲內……
“這就是長沙!從某種程度上講,缺少了娛樂和色情的長沙,就不再是現在的長沙!”那位倫理學教授憤慨地說,“長沙目前的泛娛樂化,不僅斷送了悠遠的湖湘文化傳統,更使這里充滿著一種烏煙瘴氣。”
或許這位教授的話有些夸張和過激,但有關長沙娛樂定位的爭論,在長沙的確持續了至少4年之久。
早在2001年,有湖南籍的人士即提出,長沙的娛樂化定位,從眼前利益來看,的確有助于提高長沙的知名度并吸引到更多的游客,但從長遠來看,以媚俗化的手法來塑造一個現代都市的文化,卻有殺雞取卵之害。
這位人士試圖以浙江的例子來證明他的觀點:浙江的經濟發展了,但傳統的文化不僅沒有喪失,反而在經濟的支撐下更具濃郁色彩。浙江衛視的文化品位即為典型例證。
不過,也有反對者認為,娛樂和其他產業一樣,不過是經濟的一種手段,娛樂的產業化,并不當然意味著一個城市的腐化和墮落。這里的關鍵是,政府應當怎么引導娛樂產業的健康發展。
爭執歸爭執,發展到今天,幾乎很少有人會否認長沙的“娛樂”定位。值得探討的是,在娛樂的心態和環境下,長沙是在傳統文明的基礎上創新,還是徹底拋棄傳統重塑娛樂城,的確是個大問題。
余音
落選“全國文明城市”的消息,不僅讓長沙市的領導層深感震驚和尷尬,也讓很多過去習慣了娛樂著的長沙市民冷靜思考。
該市出租車司機孫師傅告訴《公益時報》,盡管他來自常德市,但還是非常希望長沙能評上文明城市,畢竟,自己在這里生活已經很久,而長沙市的當選,在他看來不僅是長沙的榮譽,也是湖南的榮譽。
“不過,這次落選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如果評上了才怪呢。”孫師傅話鋒一轉,“我希望長沙市的領導將這次落選當作動力,趕緊找到工作不足的地方。如果加緊努力,相信有一天總會評上。”
或許和孫師傅想到了一塊,當下,長沙市又投入了精力,號召創建全國園林城市。10月29日,來自建設部的專家考評組對長沙市的數處優美景點進行了考察,其中包括岳麓書院和麓山景區,也包括咸嘉新村和湖南師大赫石坡園區等人居小區。
在這次考察中,專家組成員、建設部科技委委員朱建寧代表專家組分析了長沙的優勢所在:“長沙要充分發揮獨有的文化優勢。”在這位專家看來,深厚的歷史文化底蘊是長沙一個非常大的優勢。“比如愛晚亭,這個亭子怎么樣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它所表達的一種人文的理念。愛晚亭的出名,并不是因為亭子本身,而是它所帶來的文化理念深入人心。”
朱建寧的話,指點的也許不僅是長沙的園林建設工作,更是長沙的文明之路。
評論
是長沙之痛,也是全國之痛
■ 特約評論員 鄧江秀
在首次“全國文明城市”的評選活動中,長沙市以其志在必得的態勢卻猛受挫折,和長沙一樣,全國參與競爭的所有省會城市無一例外地全部落選“全國文明城市”,本報今天以長沙作為標本所解剖的城市文明問題,其實不止是長沙這一個地方的尷尬,更是全國很多城市的通病。
正如長沙市這些年來下大力氣持之以恒地建設市容市貌一樣,在中國的許多地方,近年來興起了一股近乎狂熱的建設高潮。這些地方搞拆遷、擴馬路、設夜景、建高樓,為的就是建設一座“令人耳目一新的現代都市”。應當承認,這種建設的確有立竿見影的效果,以長沙為例,通過5年左右的建設,這個地方的市容市貌已是今非昔比。
但問題是,盡管在硬件建設上取得了如此大的成就,可長沙的軟環境,即精神文明問題還沒有得到有效的解決。說得不客氣一點,在某些問題上,長沙的文明不是進步了,而是退步了。
落選之后,也許長沙方面會有某些不理解,或者有怨言,對此,我們都能理解,不過,如果看到了“全國文明城市”評選的實質,那些怨言也自然應當消除。
眾所周知,文明城市的評選,重在全面的素質考察而非單純的硬件建設攀比,如果是后者,那么這種評選就可以GDP測評等辦法替代,而無須單列評比。
從某種意義上而言,決定一個城市素質水平的,是人而不是物,換言之,在城市里,再高的樓宇、再寬的馬路,都不能證明文明,只有一個充滿生機又有高尚氛圍的地方,才可稱得上文明。
這本是一個簡單的道理,但遺憾的是,這些年以來,受“純經濟決定論”觀念的影響,不少地方政府在追求物質文明的同時,有意無意忽略了精神文明的建設,甚至不惜犧牲精神文明以換取所謂的物質文明。色情、暴力、貪污腐化等現象的泛濫,在某種程度上也與此不無關系。
就長沙而言,她本來是個具有悠久歷史文明傳統而又環境優美的地方,從幾百年以前的船山文化直到文明世界的岳麓書院,從馬王堆漢墓的璀璨文明到現代社會的企業文化,無不證明著長沙的文明實力,可不得不遺憾地指出的是,近幾年來,長沙置輝煌的文化傳統于不顧,以所謂重建的手段活生生創造出一個娛樂城,這與其說是文化,不如說是媚俗。在那種媚俗的心態下,長沙市的精神文明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挑戰。
長沙落敗全國文明城市的評選,給國內眾多城市的管理者們提了一個醒:當你醉心于一個地方的硬件建設時,請別忘了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保持這個城市的優良文化傳統。只有那樣,當幾十年甚至幾百年過后,人們回首歷史的時候,你才會被認可為真正的功臣。
責任編輯:林彥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