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民營企業的勃興與忽亡
《瞭望東方周刊》特約記者吳聰靈、記者胡潤峰/南通報道
破產之前，籠罩在陳家父子身上的，是萬眾羨慕的名利、財富之光環
2005年，正逢南通市著力打造“江蘇民營第一大市”、雄心勃勃扶植地方民企發展之際，該市規模最大的民營企業寶港油脂
公司突然宣告破產，給這個城市帶來掩飾不住的尷尬。
從迅速崛起的民企龍頭，走到破產境地，寶港公司真可謂“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記者在南通采訪期間，所到之處對“寶港”二字諱莫如深。然而痛定思痛，短暫的回避之后，各界人士亟需客觀理性的反省，如何避免寶港悲劇重演。
昔日風光無限
了解寶港公司，要先從陳保存的發家史談起。
陳保存，鹽城大豐人。初中畢業后回故鄉大中鎮阜豐村務農，被村民推選為生產隊長。1989年，大豐鎮黨委調他擔任大豐第二糧油加工廠廠長。短短兩年時間加工廠便扭虧為盈，此后數年，先后兼并了大豐第一、第三糧油廠，并組建鹽城寶鑫集團，企業利潤很快突破百萬元大關。
1999年6月，陳保存選定南通狼山港作為寶鑫二次創業的基地。1999年7月至11月，僅100天時間，南通崇川區平地崛起一座油脂加工城。20座儲藏能力達30萬噸的高大原料筒倉和儲油罐，一座座寬敞明亮的現代化廠房，四條進口全自動精煉油生產線……
同年10月，南通寶港油脂發展有限公司注冊成立，資產總額13億元，專業從事菜籽、大豆制油、精煉及油品倉儲調運。
2003年5月，陳保存在家鄉大豐投資一億元，新上了中鑫生物飼料項目，年產各類生物飼料30萬噸，其規模和現代化程度在國內同行中首屈一指。陳保存又先后出資3000萬元收購重組了大豐市供銷機械廠、銀海輕紡有限公司兩個國有企業，組建了江蘇寶鑫集團，完成了第三步跨越。2003年，江蘇寶鑫集團公司銷售收入3.96億元，利稅1360萬元，被評為鹽城市農業產業化經營龍頭企業，成為全省乃至全國“農”字頭企業的排頭兵。
陳劍，陳保存的獨生子。這個還不到30歲的年輕人曾在浙江省寧波軍分區司令部當過三年兵，退役后不久便進入寶港公司。陳保存將他花2407萬元從南通市拍賣買來的長城飯店交給兒子經營管理，不久陳劍成為寶港公司的總經理。陳劍的富裕在當地廣為人知，常被津津樂道的一樁軼事是，其名下有包括一輛車牌號為蘇F16666的奔馳車在內的七輛車。
毫不夸張地說，破產之前，籠罩在陳家父子身上的，是萬眾羨慕的名利、財富之光環。
父子雙雙出逃
昔日的無限風光，隨著陳家父子雙雙出逃，瞬間皆成夢幻泡影。
2005年9月底，上海金泰國際糧油貿易公司和上海五礦進出口公司相繼向上海警方報案，追討寶港拖欠的近兩億貨款。10月初，陳保存與陳劍倉皇出逃。
“接到報案后，上海警方當即立案調查，依法拘捕犯罪嫌疑人陳氏父子，查封其相關財產。這可能是他們萌生出逃之念的直接原因。”一位辦案人員如是揣測。
陳保存這位名震一方的億萬富翁，為何會讓兩個多億的欠款給嚇成了驚弓之鳥，丟下偌大的家業，帶上他著力扶植培養的接班人，雙雙踏上出逃路？
寶鑫集團一位高層領導表示，早在上海方面報案追討貨款之前，寶港公司的運轉已是強弩之末，離彈盡糧絕的境地也不遠了。后來兩公司逼債日緊，出逃已成陳保存父子倆所能作出的惟一選擇
《瞭望東方周刊》從清算小組中了解到的是，寶港公司財務凍結之際，賬面上尚有不足5000萬元的流動資金，另加上未曾售出的庫存食用油與陳氏父子名下的幾輛汽車等，可以直接變現的資產僅有兩個億。而其余廠區樓房、機器設備等總值約八個億左右的資產，則全都抵押在銀行里變作了貸款。目前已知寶港公司欠下了供貨商貨款與銀行貸款等共計約14個億的外債，兩相消抵，其最終虧空值將在三至四個億之間。
據悉，引起寶港油脂資金鏈斷裂的直接原因是，當時一筆銀行貸款的資金沒有找到擔保單位，從而造成資金鏈斷裂，形成連鎖反應。
寶港油脂原來在銀行貸款的擔保方一直是狼山港務公司。該公司所隸屬的南通港口集團，在2005年下半年正在進行改制和資產重組，新的合作方香港保華集團為厘清港口的資產，不同意港口集團下屬的狼山港繼續為寶港油脂的貸款作擔保，而短時間內，陳保存無法找到新的擔保方，另外上海五礦催款愈緊，陳不得已遠走他鄉。
10月18日，失蹤近20天的陳保存被南通檢察機關從廈門帶回；其子陳劍則被從深圳帶回。
目前的調查情況表明，陳保存還涉及多筆貸款詐騙行為。他利用同一份原料進口單據在多家銀行進行重復質押，以獲得大筆的商業貸款。其重復質押行為涉及的銀行有中國工商銀行南通分行與深圳發展銀行南京分行。
另外，當地商界人士告訴《瞭望東方周刊》，陳保存父子還存在轉移投資、挪用部分資金用于炒期貨行為。《瞭望東方周刊》就此向有關部門咨詢，未獲證實。
成敗皆可深究
“寶港在外人看來有無限光環，其實表面繁華，內里空虛。”南通市一位民營企業家如是評價他多年來的商場對手，“寶港這幾年來的發展對政府扶持與銀行貸款有著很強的依賴性。”
寶港油脂能夠迅速進入中國民營企業500強之列，離不開南通當地的大力扶持。這種扶持的一大例證就在于，寶港油脂現有生產線四條，占地90畝，均系租賃南通港口集團場地，等于工廠直接設在港區，可以大幅度減少運輸成本。這也是寶港油脂能夠不需要提貨單就將兩家上海公司1.9億元貨物直接提走的重要原因。
2001年2月，寶港公司花巨資從美國、德國引進當今世界最先進的日加工2500噸大豆和日產800噸精制油生產線設備，這一工程幾乎用盡了寶港公司賬面上的流動資金。陳保存向有關部門求助，希望銀行增加一億元固定資產貸款。經各部門協商，貸款很快到位。
但二期工程尚未正式投入使用時，陳又有了新的發展計劃：發展長江三角洲飼料原料市場，帶動蘇浙皖特別是江蘇蘇北地區種植養殖業的發展。計劃的落實自然還是依靠貸款的支持。
“陳保存的這些設想，對于拉動地方經濟發展是很有利的，尤其對于經濟欠發達的蘇北地區來說，無疑很容易引起關注。從這一角度上來講，支持陳保存，支持寶港，也成為發展地方經濟的另一種途徑。”這位企業家表示，他與很多小型民營企業經營者一度非常羨慕陳保存：“所有民營企業都會希望得到資金與政策方面的種種支持，這也很正常。所謂借雞生蛋，就是這個意思。可當你接二連三地借雞，最后連借來的雞都養不了，還怎么去盈利？”
直到今日，陳保存對鹽城與南通兩地所作的貢獻，都被看作是不可抹煞的功績。
1999年，陳保存赴南通崇川投資寶港油脂加工基地，此后經年，為建煉油廠并購買國內外先進設備，陳保存在寶港累計便投資超過七億元。
2003年5月，陳保存又回到家鄉大豐，投資一億元新上中鑫生物飼料項目，此后，他又先后分別出資數萬元收購重組了大豐市供銷機械廠、銀海輕紡有限公司兩個老國有企業并成立江蘇寶鑫集團。
即便是由陳劍負責經營的長城飯店，原先也是南通市連年虧損的國有企業，陳保存花2407萬元買下后，解決了數百名下崗職工的就業問題。陳保存在南通還有著1600多畝的水產養殖基地。
對于陳保存所做的這一切，鹽城與南通兩地政府給予了高度的贊揚與大力支持。
“說陳保存到哪都是受歡迎的，這并不為過。”南通市一位政府公務員表示，陳保存不斷地兼并虧損國企，到后來怕是已經失去企業家的判斷力了：“地方政府急于甩包袱，那些爛攤子總得有人接啊！可他陳保存盈利再多，又拿什么來接那么多的老企業？這個時候，政府就要給以大力扶持了。”
直到兩家上海公司上門追討貨款，南通方面仍在力保寶港。9月底，上海兩家公司報案之前，南通派出一個談判班子，包括南通市經貿委副主任施新協，國資委副主任周重慶，還有中小企業局、崇川區（寶港油脂所在區）的干部，以及法律顧問等多人，與上海五礦副總經理鈕為民談判，要上海五礦繼續按原來方式供貨，維持寶港油脂的生產經營，用公司以后的盈利補前面的欠賬。后來，一位市領導親自出面，表示，只要五礦繼續供貨，政府會想辦法給寶港一些優惠條件讓它渡過難關。
“職能部門如此關注，對于寶港來說，擔保難，融資難自然都不是什么大問題，能貸到再多的錢都不奇怪了。否則，大額貸款擔保金反復質押，怎么能輕易騙過銀行？”南通一位公務員稱，如此強有力的支持也很容易令陳保存忘乎所以：“企業發展期間需要來自政府與相關部門的支持是事實，可是如果支持過度，就等于是拔苗助長，最后非但苗長不高，還會連原有的根基都給毀了。”
教訓留給各方
2005年，正值南通市委提出要建立“江蘇民營經濟第一大市”目標急風順展之際，身為南通第一大民營企業，“寶港”的觸礁，無疑是撕毀了南通城市一張光鮮的名片。
“此事對南通經濟的影響太大，對省里“十一五”規劃的戰略布局沖擊不小，市領導心里肯定非常難受。”南通市崇川區政府一工作人員嘆息不斷。《瞭望東方周刊》采訪所到之處，無不感到寶港事件給南通帶來的難掩陣痛。從南通市委辦公室，到南通市經貿委、南通市油脂行業協會，再到寶港公司貸款的幾家銀行，都對“寶港”一事三緘其口。
據悉，“寶港”一案的審查組由南通市檢察院主要領導親自掛帥。目前南通檢方所透露給記者的只有一句話：寶港公司在經濟上肯定有問題。其他的，還在調查之中，暫無定論。
寶港公司的“觸礁”，令南通幾家民營企業主深為扼腕：“貸款在手里，常會讓人有一種錯覺，就是借來的錢也是自己的錢。看到風險也不以為意。這么大一個寶港，竟連兩個億的欠款都還不上了，我們要是能貸到錢，也可能會頭腦發昏，很不理性地不斷上馬新項目。”
南京理工大學經濟管理學院博導朱憲辰教授指出，“寶港事件”是企業資產規模擴張（寶港油脂收購破產企業向銀行抵押貸款）、經營業務中資金鏈斷裂（大宗原料采購流動資金貸款無力償還）、公司資不抵債（所有者權益為負的四億左右）綜合因素下產生的崩潰事件。他認為，“寶港事件”不會只限于個案，而且也不僅局限于民營企業。“這也表明國內加工企業還缺乏化解市場價格風險的手段與機制，如套期保值這種抗風險的金融手段。”
朱教授認為政府與金融機構對于企業資本擴張的支持也應理性：“政府與金融機構應適當保持與當地企業資本擴張的聯系，金融機構對企業的風險評價應把企業所處的市場風險及償債能力放在更主要的位置；而企業面對經營風險是經常發生、不可避免的，關鍵在于如何在政府與企業間和金融機構與企業間形成風險隔離的‘防火墻’。”
“實事求是地講，我國現在的民營企業整個管理水平相對較低。”江蘇注意力經濟研究所所長、江蘇經貿職業技術學院改革發展辦公室副主任吳之洪教授稱，寶港油脂的悲劇其實也是我國民營企業一些常見弊病的縮影。
“這好比一個人，他能挑一百斤時，你讓他挑二百斤，短時間的他可以撐一下，可時間一長，他就累垮了。很多民營企業的垮臺都是這樣的原因。”吳之洪教授談到此，也感到惋惜。
責任編輯：林彥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