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互助諾諾連聲，金龍肩膀斜靠在柿子樹干上，歪著腦袋抽那種九分錢一包的劣質(zhì)香煙。 “金龍，我問你呢！”洪泰岳不快地說。
“我不是在側(cè)耳聆聽嗎？”金龍歪著頭說，“難道您還要我把毛主席有關(guān)養(yǎng)豬的最高指示一條一條地背給您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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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 “金龍，”洪泰岳撫摸著我的背脊說，“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氣，但你要知道，太平屯那個李仁順，用印有毛主席寶像的報紙包了一條咸魚，就判了八年，現(xiàn)在還在沙灘農(nóng)場勞改，你的事，比他嚴重得多！” “我是無意的，跟他的性質(zhì)不一樣！”
“如果你是有意的，就該槍斃你！”洪泰岳惱怒地說，“知道我為什么保你？”洪泰岳看一眼黃互助，說，“是互助，還有你娘，跪在我面前為你求情！當然，最主要的，我對你有個基本判斷，你雖然血統(tǒng)不好，但從小是在紅旗下長大，‘文革’前就是我們的培養(yǎng)對象，你是初中生，有文化，我們干革命需要有文化的人。你不要覺得讓你養(yǎng)豬是屈了你的材料，在當前這種形勢下，養(yǎng)豬是最光榮、最艱巨的崗位，把你安排在這里，是黨對你的考驗，是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對你的考驗！”
金龍扔掉煙頭，站直了身體，垂著頭，聽著洪泰岳的訓斥。
“你們的運氣很好———無產(chǎn)階級不講運氣，我們講形勢，”洪泰岳托著我的肚皮，把我高高舉起，說，“我們屯的母豬一胎生了十六只豬娃，這在全縣、全省都少見。縣里正在尋找大養(yǎng)其豬的典型，”洪泰岳降低了調(diào)門，神秘地說，“典型，明白嗎？典型的意義，明白嗎？大寨修梯田成為典型，大慶鉆石油成為典型，下丁家種果樹是典型，徐家寨組織老太太跳舞成為典型，我們西門屯養(yǎng)豬為什么不能成為典型？你藍金龍前幾年排演樣板戲，強拉著解放和你爹的牛入社，不也是想當?shù)湫蛦幔俊?p> 金龍?zhí)痤^，眼睛閃爍著興奮的光彩，我知道這兒子的秉性，知道他那天才的頭腦一旦運轉(zhuǎn)起來就會怪招迭出，創(chuàng)造出在今天看起來荒唐可笑但在那個時代里卻能贏得一片喝彩的事跡。
“我已經(jīng)老了，”洪泰岳道，“這次重新站起來，只求能把屯里的事情干好，不辜負革命群眾和上級的信任，但你們不一樣，你們年輕，前途無量。好好干，干出成績來是你們的，出了問題我兜著。”洪泰岳指指那些正在杏樹林里掘坑筑墻的社員們說，“我們要在一個月內(nèi)，興建二百間花園式豬圈，實現(xiàn)一人五豬的目標，豬多肥多，肥多糧多，手中有糧，心里不慌，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支援世界革命，每一頭豬，都是射向帝修反的一顆炮彈。所以，我們的老母豬一胎生了十六只豬娃，實際上是生了十六顆射向帝修反的炮彈，我們的這幾頭老母豬，實際上是向帝修反發(fā)起總攻的幾艘航空母艦！現(xiàn)在，你們該明白我把你們這些年輕人放在這崗位的重要意義了吧？”
我耳朵聽著洪泰岳的豪言壯語，眼睛卻一直盯著金龍。洪泰岳的話如同峻猛的興奮劑，刺激著金龍的大腦，使他心跳血熱，使他摩拳擦掌。他搓著手走到洪泰岳面前，腮上那兩條肌肉習慣性地抽動著，帶動著那兩輪又薄又大的耳朵微微顫抖，我知道這是他發(fā)表長篇大論的前兆，但這次他沒有發(fā)表長篇大論———人生路上的挫折顯然使這家伙成熟了———他從洪泰岳手里將我接了過去，緊緊地抱在胸前，使我親切地感到了他那顆野心瘋狂跳動，他低下頭在我耳朵上吻了一下———這一吻，在日后的典型材料中，被拔高成養(yǎng)豬模范藍金龍先進事跡中的一個重要細節(jié)：為了搶救初生下來的窒息小豬，藍金龍對小豬施行了口對口人工呼吸，使幾乎死定了的、遍體紫疳的小豬重獲生命，并發(fā)出吱吱的叫聲，小豬得救了，但藍金龍卻因為過分疲倦而昏倒在豬棚里———斬釘截鐵般地說：
“洪書記，從今之后，公豬就是我的爹，母豬就是我的娘！”
“這就對了！”洪泰岳說，“我們需要的就是能把集體的豬當成爹娘伺候的青年。”（待續(xù)）
下期期待：母豬奶汁的芬芳，讓西門鬧經(jīng)歷了從拒絕做豬到忘記做豬的痛苦的一種轉(zhuǎn)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