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城的冬天離去回回都依依不舍，春天便由此每每姍姍來遲。年復一年，立春已遠、春分已至，北風雖已衰萎，寒氣卻尚未收官，樹杈花枝還是一片赤條條。忽地一夜溫潤的海風打南邊吹來，如簾的雨絲隨即掛滿了天地間。當和煦的陽光將濕漉漉的霧幔撩起之時，庭院里、行道旁、公園中，一簇簇彎曲細長的泛綠枝條上驀然鼓脹出一串串金燦燦的小花，人們在急切地伸展四肢大口吸入萬物復蘇的氤氳氣息之時，凝神注目會發現這每一朵纖巧的六瓣對稱小花朵朵都呈喇叭狀張開著。呵呵，這是萬千支金色小號在用美妙的靜音演繹最富動感的旋律喲：春天來了！新的一年里最先綻開的這第一枝小花，當之無愧地被冠以最恰切的大名：迎春花。

迎春花深受鐘愛，是因為它露靨在氣候冷暖轉換呈拉鋸態勢且尚存反復之時，斗膽自信地宣告了無花時節的終結。它之所以開得早，當是出于其芽蕾在天寒地凍氛圍里的及早萌動。那時候，國色天香的牡丹、風情萬種的玫瑰、幽幽暗香的蘭草、亭亭玉立的荷花等一概名媛統統深掩姿色以凋零示人，直要待到滿世界確認轉暖無虞后才會安然地綻開粉面。于是，料峭春寒里，花微色單、葉禿枝彎的迎春花竟得以勇冠群芳拔得頭籌。

曾經，我在小學課堂上的同桌是一位眼晴瞇瞇、頭發褐黃、身材弱小、性情恬靜的女孩，她的母親是紡織工廠幼兒園的阿姨（幼兒教師）、父親是師范專科學校的教工（圖書管理員），自己則是家中六兄妹中的長女。許是家教與家庭氛圍的熏浸，其雖在與發小們結伴閑作跳皮筋、踢毽子等玩耍花樣及上山割草、下海拾貝等貼補家用的勞作中難分伯仲，而蝸于宅內堪比僧人打坐誦經般嗜讀小人書（連環畫）及多種少年兒童讀物的定力，小姊妹們卻終難望其項背。故此，小小年紀的她從浩瀚宇宙到微小昆蟲等拉雜知識通曉頗多，各門功課考試的“狀元”幾近悉數折桂。

那年，“文革”狂飆驟起，受寒窗約束多時的學子們被鼓惑卷入“造反有理”狂潮，“讀書無用”論調隨之甚囂塵上，大家紛紛將書本撕毀丟棄，繼而又深入“鏟除毒草”，將學校圖書室里的藏書悉數堆碼街頭付之一炬。正當同學們大都熱衷于成群結伙奔走市井參加批斗“走資派”及“一切牛鬼蛇神”之時，這女孩卻獨自遁于高高院墻遮擋的居家平房內緊閉門窗，將父親在子夜里從未燼的焚書堆中扒出撿回的殘破書籍逐一讀來。知識的殿堂越是深入探賞，便會愈加對其豐富多彩的魅力產生廢寢忘食不能自拔的迷戀，這里有諸如安徒生童話的人性悲憫、《十萬個為什么》的趣味解惑，有《海底兩萬里》《答幻想飛向星星的孩子》的科幻臆想和科普啟蒙、《祖沖之》《阿基米德》的潛心鉆研與嚴謹治學，有李白、杜甫、白居易一代巨匠詩作的山巔虹霓及朱自清、秦牧、孫犁一干大家美文的陽春白雪，還有岳飛、辛棄疾、李清照的家國情懷和保爾·柯察金、吳運鐸、趙一曼的鋼軀鐵血……

某日，在以“破四舊”為名強入民宅抄家毀物的瘋狂舉動中，女孩家中藏書曝露，父親旋即被持棍棒戴袖標的兇神惡煞們押解帶走，他不顧推搡回過頭來對哭喊著追上來的女兒說：“記住：國家是需要讀書人的。”幾個時辰后，當那團再次復燃的焚書烈焰與那抹即將落山的血色晚霞交相映輝之時，一位普普通通的中年愛書人已不忍承受自己傾其畢生心力管護的珍愛之物被湮滅殆盡的錐心重擊，亦為規避行將遭受彎腰屈膝喝斥毆杖有失士之顏面的羞辱境遇，遂趁看管人員不備爬出樓房窗戶，以悄然無聲的斯文抗爭方式縱身一躍肝腦涂地。之后的日子里，原本志向遠走高飛的女孩只得一面著力陪護精神近乎失常的母親、一面以羸弱的身體尋得一些苦臟累險的活計打些零工貼補全家人糊口謀生。沉重的擔子可以壓潰淚腺卻不能摧毀信念，“國家需要讀書人”！父親的遺言成為她永不放棄的前行目標與永不枯竭的攀高動力。于是乎她索性將能夠得手過眼的書目在任一場合堂皇讀來業已無人敢阻：領袖語錄小紅書熟讀到語速如同連珠炮、“老三篇”背誦精準到標點符號無差錯、近三千個頁碼的三卷《資本論》研讀數遍后已將宏篇巨著的梗概了然于胸。此時的女孩雖受制于“家庭問題”的株連困頓被棄之一隅，卻從知識、意志到人格的積累磨煉準備上，宛如一顆凍土層下吮足精華的飽滿種籽，只待大地回春便欲破土萌發。

其時，革命小將又被冠上“知識青年”名頭引導去向山鄉扎根務農的浪潮鋪天蓋地掀起，繼續讀書與留城就業均已無望的我，無奈地跟風選擇了遠走北疆邊陲加入拓荒大軍的路途。在即將動身奔赴內蒙古黃河河套軍墾農場前夕，去到這位女孩家中道別。一向舉止沉穩、陳默寡言的她稍作猶豫，打開母親用綠色棉布為自己縫制隨身攜帶的書包，將夾在一摞“紅寶書”及讀書筆記中間的《船長與大尉》和《雁飛塞北》兩冊故事書取出交與我手。這是劫后鋌險僅存的寶貝啊，我當即動悉了她那從未失卻的翱翔之夢，珍重地接受了這份由衷地信任與托付并決意努力出色地實現它。在揮鋤屯墾與挎槍戍邊的日子里，無論農活勞作與軍事訓練閑暇多么短暫、身心多么疲憊，為了充實自己與不辜負她的期許，在認真讀過北大荒開拓者前輩們艱苦創業的生動紀實故事、并模仿他們的堅毅操守積極磨煉自己品行的同時，又硬是將那冊語句晦澀的譯本小說啃嚼至能夠融入那位一次次向極地進發、為開拓祖國疆土不惜犧牲生命的船長軼事的還原情景中去，遐想入伙同往以為自勵。而每一回燈下夜讀，總覺得女孩此時一定也在做著同一件事，便會生出些許隔空穿越、靈犀相通的慰藉之感。為了不至于落后她太遠，我將每月僅有個位數的微薄津貼先行用于購書，那時書店里除了領袖理論著作外，唯有簡編《中國通史》尚有故事脈絡品咂，售磬前有幸搶得一本，讀來讀去經年不得釋手。

終于，十年“文革”戛然止息，冰雪消融、寒潮退去，荒蕪的田園涌起全面耕作的滾滾春潮，經濟與社會發展駛入了現代化建設的快車道。為解決人才斷層亡羊補牢亟需，高校及高考重新全面恢復運作，輟學數載“接受再教育”返城不久的同學們大都無奈地面面相覷，我雖讀了一些雜書但因猶疑于知識瑣碎底氣不足未敢試水，唯有這位女孩憑著雄厚扎實的知識儲備實力一舉叩開了高等學府的大門，躋身成為國家培育現代科技教育棟梁苗圃林地中的第一抹新綠。“血沃中原肥勁草，寒凝大地發春華。”此時的大家無不認可那些贏得吐蕊綻放俏麗爭春先機皎皎者漠視嚴冬氛圍、堅持隱忍發奮自修抗爭品行及所獲成就的難能可貴。值此迎春花率先劇透大自然春的訊息之時，她（們）又何嘗不是疾疾報來人間春早的花仙子呢。

迎春花廣博夸贊，還因為它亮相之后便開啟了繽紛花季的大幕。迎春花盛花期后，櫻花、玉蘭、海棠、杜鵑、山茶、薔薇……百卉千葩競相登場怒放盛開，姹紫嫣紅爭奇斗艷、芬芳馥郁美不勝收。長城內外、大江南北，神州大地一時間匯成了一泓萬紫千紅的香雪海、奏響了一部流光溢彩的春天故事大美樂章。

女孩以經濟管理專業優等生的成績從三年后的省城名校走出，謙拒了政府宏觀經濟管理部門的橄欖枝，決然去到一家國有企業新設置的教育科擔任文化培訓教員。在距她畢業半年之前，我做為退伍軍人已被分派到這家企業做了青年組織負責人。從會面交談中得知，她之所以選擇企業，是因為在學業終了時為撰寫論文深入工廠實習中發現，工人群眾對改革開放建設現代化國家熱情非常高漲，青工們在“爭當新長征突擊手”勞動競賽中主動無償加班和參加義務勞動十分踴躍，但由于文化水平普遍不達初中畢業水準，工傷事故頻發、產品質量波動大，尤其是對于推廣采用新的工藝技術和操作掌握引進的先進設備，學習消化時效緩慢、困難多多。若不盡快提升廣大職工尤其是青工的文化基礎，必將遲滯國家實現現代化目標的進程。許是“國家需要讀書人”的家教宿命難違，畢業論文通過時，她已抉擇投身踐行去補這個短板、執拗地認定較之高談闊論的官場，這里更需要她。

屆時的我做為青工“頭兒”，自然要對她的工作鼎力相助。經過一番緊鑼密鼓地宣傳鼓動召引，輔之掛鉤工作業績考核，整年里用少閑多的工廠會議室每日里都有了朗朗讀書聲。春天的大氣候持續升溫，科學技術不但被認定為推動歷史發展和人類進步的生產力、而且排上了第一的位置，標志接受文化知識教育程度的學歷亦赫然成為選拔“四化”干部的必備條件之一，讀書學習在企業里乃至社會上不約而同地成為評價青年人上進與否的重要口實，甚至影響他們談戀愛找對象的加減分數哩。故此，企業內的補習班及社會上的業（夜）校里，利用工余時間“趕場”的青工學員幾近爆棚。由于大家的年齡與文化水平參差不齊、經歷迥異及智商高低不一，為了使得對同一課程有“小兒科”或“聽天書”不同感受者各得其所，做為老師的她受肩負的責任和修養驅使，在問卷調查、座談征集建議、試點模擬教學后，有針對性地編寫出了分類施教的多份教案，并在教學實踐中一點點、一遍遍調整完善。這中間悄然付出的幾多辛勞與心血非親歷者無從知曉，工友們只是時常看到，朝九晚五作息的科室人員下班之后、在晚七時的食堂打飯排隊中屢次有她的身影出現，夜已漸深人去樓空的辦公大樓上，教育科的那扇窗戶還時常亮著燈光。

由于學員眾多、師資短缺，她以了解到的在農場和部隊工作時曾向報紙投稿被采用過之事為例，向組織建議讓我兼做語文補習輔導老師。為了打消我“以其昏昏，何以使人昭昭”的故慮，她一面將郵購索得的北京語言文學自修大學函授課程教材供我學習，一面將自己精心編寫的備課講稿毫無保留地交與我參照使用，就這樣連逼帶扶硬是將一只羽翼未豐的鴨子趕上了起飛臺架。不久，為適應與滿足在職職工接受高等教育的迫切愿望，經開春領航者們首肯，各地創辦的職工業余大學瞬間拔地而起，采用遠程電化手段進行成人教育的廣播電視大學隨之橫空出世。經她所在部門推薦及組織批準脫產帶薪，企業補習班首批百余名學員中有十多人先行試水，報考企業等米下鍋、時下最為熱門的電大電子技術專業一舉中的。熟識的身邊工友跳躍龍門成功，給大家的修學信心帶來了莫大的沖擊震動與增勁激勵，盡管成人高等教育入學門檻逐步加高，但好學的青工們相繼收到的諸如電大機械工程、工業會計、企業管理等學科專業錄取通知卻從未間斷。我也終于積累至水到渠成，以堅實的步子順利通過電大全國統考，在而立之年如愿以償與她再次比肩成為一名大學生。

甘霖潤澤，春筍成林。從事職工教育工作的她和同事們的努力與企盼很快就有了收獲與成功。在職攻讀大學課程的青工們一面勤奮學習、一面將所學知識即時用于改造提升多個工作崗位的操作技能乃至整個企業的綜合管理水平。譬如電子、機械專業的學員日益熟練地與外國專家用英語對話交流，較快地學習掌握了引進的世界領先水平的電腦自控設備（生產線）操作技術，使企業由長期以來從事原料粗加工的低端產品生產層面，一步躍升至精細化最終產品制造的產業鏈高端，實現了產品附加值的數倍翻番，體力勞動與腦力勞動的久來差別也破天荒地一夜間被融合熨平；工業會計專業的學員用國際風行的會計電算化技術對會計實務進行了全面改造，通過財務軟件使用與網絡數據共享，實現了從記賬到報表全過程的規范、準確、高效，沿用了多少朝代的算盤則劃時代地悄然成為了罕見文物；企業管理專業的學員更是來回穿梭忙碌在企業與教學點之間，將學到的市場細分、看板管理、品牌培育、績效考核、崗位競爭、薪酬浮動等新理念、新模式，時不我待地介紹培訓“量販”回老家去，通過推動實施流程再造、管理創新，使老企業內生動力不足的機制沉疴得以革除、素質面貌迅速脫胎換骨，勞動生產率和企業競爭力一舉立足于國際業界群雄之林不輸他人。在這波層浪逐高的春潮中，不少優秀青工相繼升職為技改項目負責人、部門經理（車間主任）、財務總監、總經理（廠長）助理等等，成為實業一線上勇于并能夠挑起國家經濟建設大業重擔的力量中堅。

書山有路、學海無涯。“知識就是力量”的顯效范例遍地開花，使得不少已擁有大學學歷者更加躊躇滿志，又繼續讀書“充電”深造。各高等院校紛紛開辟的成人教育“專成本”通道、托福和雅思的社會考試為好高騖遠的驕子架起的漂洋過海的跳板，EMBA（工商管理碩士）做為大名鼎鼎的知名企業家與經濟學家的搖籃也洞門大開，使得連“老總”們也按捺不住，書本成了隨身必帶之物，出差候車候機點滴時間里也抓緊研讀起來。與此同時，全日制高校畢業生的持續涌入，企業內具備大學學歷者已不再是稀罕之物，職工基礎文化教育工作隨之熱度消退日漸式微。鑒于一貫精益求精、勤懇敬業的工作作風，企業領導有意向調任她去做辦公室主任（董事會秘書），她此時才向組織上透露了自己的身體因長期透支已患有心衰、失眠及關節炎等多種病痛，恐難勝任。并首次懇切地提出申請：到工會分支的職工文化中心再下屬的閱覽室及幼兒園擔任圖書管理員和幼兒老師，使自己的余熱能夠得以最大限度地發揮。日后我有幸進入總經辦司職得知，正是由于她執意下沉去接了地氣，才為自己中選上調就位讓出了空缺。

唏噓之余，做為發小，我深切理解她此舉的動因：父母傾注心血熱愛與致力的工作崗位，卻因故未能堅守到退休終了而長留遺憾。做為老一輩寄予厚望的下一代人，矢志用自己的生命之燭燃燒出光亮去續寫完成他們未競的事業篇章，概因這項事業的主題是永恒與高尚的，即使遭遇焚燒與坑殺亦不能阻掩。這就是：國家需要讀書人。

嗟乎！君不見那滿野的迎春花在完成引領新春百花交響樂序曲奏響之后，便謙謙地彎下腰肢、緩緩地掛起綠瀑，將各種正值盛開的花朵襯托得鮮靚有加，自已則無怨無悔、樂在其中，滿地遺棄的金色小喇叭悄悄化做了塵埃泥土。這時的世界春深幾許？雖聞春風春雨已消隱，但見春光春色已滿園。

（謹撰此文或作補遺，以不應忘懷在企業職工初中文化補習的那段短暫時期中，為青工復讀進修成才辛勤搭建起飛平臺的人們）